年轻的多萝西,轻快地挥舞铁铲,将卖炭翁托马斯运来的煤炭堆成一座起伏的小山,她的牙痛火烧火燎,卖炭翁的名字囫囵不清,每一次挥动和震颤都如暗箭穿过她的手腕、脖颈和下颌。年老的多萝西,对着摇曳的光亮发呆,铜炉具常伴左右,所有的友伴都逝了或淡了,他们踏在路上的足音不再被听见,那声音也曾浑厚饱满,如炭斗盖子开合间发出的响声,那是她为了他们的到来向炉中加炭。
——谢默斯·希尼,《给多萝西·华兹华斯的一炉炭火》(SeamusHeaney,“AScuttleforDorothyWordsworth”)
星期六(17号)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。T·阿什伯纳送来煤炭。用功,读《仲夏夜之梦》和《歌谣》——漫步花园。燕雀安静地栖于巢中,任由风吹雨打。
——多萝西·华兹华斯,年5月17日(沃夫版《格拉斯米尔与阿尔弗克斯顿日记》,第2页)
年6月2日,希尼在湖区华兹华斯手稿图书馆(TheJerwoodCentre)的落成仪式上致辞,结尾朗诵了他几周前所作的小诗。诗写给多萝西,而非她的哥哥。希尼说,这首诗缘于他读的一封信,是华兹华斯在年平安夜写给柯尔律治的,信中写到他和妹妹多萝西刚刚在他们的新家“鸽舍”(DoveCottage)安顿下来,多萝西又犯了牙痛。接着,希尼谈起《格拉斯米尔日记》中的情景,并想到她未来的漫长人生。但希尼认为,在最深的层面,这首诗缘于他三十多年前初访鸽舍时,壁炉留给他的深刻印象。短短十二行勾勒出多萝西成年后的岁月音景,炉火熠熠,步履咚咚。两个诗节一动一静,足音渐行渐远,但炭火贯穿始终,温暖依旧,如弥漫在英文诗行之间的字母“O”。鸽舍的炉火,作者摄于年3月。“想到冬天,我就会布置我们的客厅,挂上窗帘,铺好茶桌,点亮炉火。”(多萝西书信,年2月16日,《早期书信》,88页)对多萝西来说,炉火是家的象征。“O”也是多萝西名字中的主音。年圣诞节,在湖区北部科克茅斯的一座宅子里,约翰·华兹华斯和安·华兹华斯夫妇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,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。父母为她取名“多萝西”,意为“上帝的礼物”。此时,她的哥哥威廉已经一岁八个月。她将与哥哥在此共度不足七年的童年时光,因为,在年3月母亲病逝后,多萝西就被送到了远在约克郡哈利法克斯的姨妈家。十二岁生日后不久,父亲离世,她也未能回家参加葬礼。直到十六岁时,她才与哥哥再度团聚,“我唯一的妹妹……经过/太久的分离,终于归还给我,/重逢时竟似初享上天的馈赠”(华兹华斯,《序曲,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》,第六卷,第-行,丁宏为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年)。“礼物”/“馈赠”(gift)是华兹华斯诗中频繁出现的词语,体现其诗歌常见的失与得的主题,也暗指妹妹名字的含义,毕竟,很多补偿都来自她丰厚的赠予。在小诗《麻雀窝》中,华兹华斯领我们回到兄妹俩共同生活过的“父亲的庭院”,描绘了“牙牙学语”的妹妹既想靠近麻雀窝又感到害怕的微妙心态,并感恩妹妹给予他丰富的感受力:我未来年月的福祉在我童年时已与我同在;她给我眼睛,她给我耳朵,谦卑的忧思,敏感的敬畏,心灵涌出甜蜜的泪水,还有爱、思索和欢乐。
对多萝西来说,这座位于科克茅斯的家园也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。在年8月7日写给博蒙特夫人(LadyBeaumont)的信中,她这样描述这座乐园:它坐落在小镇的郊外,花园毗邻德温河,或者说那平台俯瞰着河流。景物历历在目,仿佛我昨天还在那里,只是,自从妈妈在我六岁多时去世后,这里便再不像我父母在世时那样整洁。二十三岁时,我重访故地,满目荒芜,平台的小路杂草丛生,原先美丽的女贞树篱四处蔓延,玫瑰和女贞纠缠在一起——这片树篱就是麻雀筑巢的地方。(《早期书信》,页)
“我父亲的庭院”,科克茅斯。走上台阶,就能看到墙外的德温河,摄于年3月。德温河从花园外流过,摄于年3月。平台,凉亭,树篱,摄于年3月。庭院中的小鸟,摄于年3月。华兹华斯在《致蝴蝶》中也重回“我父亲的家园”,再现了童年多萝西的善良、敏感和对生命的敬畏:留在我身边——不要飞走!在我的视野中稍作停留!有多少话儿我想对你说,记录我童年的史者!飞到我身边,先不要离开!逝去的时光在你身上复活:欢乐的生灵啊!你在我心中唤起庄重的画面,那是我父亲的家园!啊!往日多快活啊,多快活,童年的我们嬉戏玩乐,妹妹艾米琳和我一起追逐着蝴蝶!我就像猎人扑向猎物:——蹦蹦跳跳,一路追逐,从荆棘到灌木,而她,上帝啊!却生怕碰掉它羽翼上的薄粉。
诗人希望蝴蝶“不要飞走”,仿佛想抓住一去不返的童年时光——兄妹俩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。艾米琳是华兹华斯在诗中对妹妹的称呼。第二节以对比的方式展现了男孩的调皮与女孩的细腻:哥哥如一位猎人追捕着蝴蝶,妹妹却生怕碰掉蝴蝶翅膀上的鳞粉。多萝西曾在年3月14日的日记中谈起这首诗的来历:星期天早上(14号)。威廉没睡好——他九点钟起来,但起床前已经写完《少年乞丐》——我们吃早饭时(我吃过了),他呢,眼前摆着的一盆肉汤纹丝没动,还有一小盘面包和*油,他写了一首诗《致蝴蝶》。写诗时,他坐在那儿,一口都没吃,也没穿袜子,衬衫的领子没有系上,马甲也敞着怀。念头初来时,我们正聊着看到蝴蝶时我俩总是很高兴。我告诉他,我曾追过一阵蝴蝶,却担心碰掉它们翅膀上的鳞粉,所以并不抓蝴蝶。他告诉我,在学校时,他们总是杀死白蝴蝶,因为它们是法国人。他刚写完这首诗,辛普森先生就来了。等他走后,我把这首诗连同其他诗一起写下来,读给他听。
多萝西的感性还体现在华兹华斯家中流传的一段佳话。幼年多萝西在怀特黑文港口第一次看到大海时,竟感动得流下泪来:我妹妹第一次在这里听到大海的声音,看见大海铺展在她眼前时,她竟然哭了起来。那时我们家住在科克茅斯,家人经常提起这件事,来说明她敏锐的感受力。
离开湖区的边城后,多萝西在西约克度过了她余下的童年。那里开满石楠花的旷野是否也塑造了她心灵成长的风景,以至于多萝西或多或少也分享着勃朗特姐妹(生于约克郡)或其笔下某些女性的人格?炽烈,狂野,特立独行。尽管多萝西自幼遭遇家庭变故,但她在哈利法克斯度过了快乐的童年。姨妈待她如同慈母,多萝西在年9月2日-3日的信中说:“你知道,她一直是我的妈妈。”邻家女孩简·波拉德(JanePollard)成了她一生的挚友。熟读《克莱丽莎》(Clarissa)的多萝西后来与简写了一辈子的信。波拉德家不远处就是一片林地和山谷,两个小女孩常在那里自由地漫步,手捧黑色的小碗,采摘石楠的浆果。卡尔德河清澈无染,河岸的小路布满苔藓。一道道石墙分隔着不同农场主的田地,一座座房子里纺车转个不停。在野外疯玩了一整天后,多萝西常常倒头就睡。(《多萝西传》,第5页)多萝西年写给简的信,华兹华斯图书馆。教育方面,不从国教派的姨妈为多萝西提供了安娜·莉蒂西娅·巴鲍德(AnnaLaetitiaBarbauld,-,英国诗人,散文家,文学批评家)和汉娜·摩尔(HannahMore,-,英国宗教作家,诗人,慈善家)等杰出女性所接受并倡导的开明教育,使她熟读英文、拉丁文和希腊文经典。星期天,多萝西参加教堂礼拜,常有感于牧师的布道,从中学会了爱与责任,并永远怀有希望。十六岁时,多萝西随舅舅迁居福音派盛行、相对保守的诺福克,并在舅舅的朋友威廉·威尔伯福斯(WilliamWilberforce,-,英国*治家和改革家,废奴运动的倡导者)的帮助下积极参与慈善事业,接济穷人。翌年,攻打巴士底狱前夕,十七岁的多萝西还拥有了一所星期天慈善学校,负责九名女生的教学工作。在年写给简的一封信中,她自称一事无成,但“永远是你的老朋友多莉·华兹华斯……我没有什么值得你